《结》
（一）
他在等一个人，解一个结。
是个姑娘，可他却已不记得她的容貌了。
那日，大雨磅礴，目之所及皆白茫茫一片，泥水混着鲜血哗哗地流淌，尸体横七竖八地倒成一片，白肉齐齐往外翻，露出寸寸白骨来。
他强忍胸中呕吐感，勉强稳住身形，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凄风苦雨中，他站在高处冷冷地俯视倒在血污中的她。
大雨还在下，她的身上不断有鲜血渗出，大片大片地晕染开来，头发凌乱地散成一团。
哦，原来是个姑娘。
他眉心一动，想凑近看得清楚些，屈膝半跪在地，伸手将她额间黏连的几缕碎发拨开。
猝不及防就对上了她那双倔强刚强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双眸在一片灰蒙蒙中闪着光亮，或者准确来说是恨意。
但他记得她的名字，且要记住生生世世，直到揉碎了刻在他的骨髓里。
青萍，多么好听的名字啊，他眯起眼，手里握着的匕首渗着森森的寒气。
（二）
过奈何桥的时候，守在桥边的粗麻衣老人向他递来一碗孟婆汤，嘴里絮念着，“喝了此汤，前尘往事皆忘，重入轮回……”
他未在忘川见过那位姑娘一面，便开口询问道，“请问，可否见过一位姑娘，大约是与我一同死去的，她……她叫青萍。”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叫她的名字。
孟婆滞住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且战火纷飞，死伤者又何以计数，你让我一个老婆子怎么记得了那么多。”
“她，是你的什么人？”孟婆眯起眼，狭长的眼缝里露出诡异的光芒，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的，仇人。”
最后两个字特意加强了重音，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从牙缝里狠狠蹦出，眼里闪过一丝阴戾。
“唉，年轻人何必呢，那尽是一些不如意的往事，还是放下的为好。来，喝了这碗孟婆汤吧。”孟婆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的思绪从那段血肉横飞的记忆里拉了回来。
她沙哑的声音里带了些惑人的味道，丝丝入扣，像是从遥隔千里的地方传来，不由让他想起了耍蛇人吹响的安眠曲，他也慢慢从躁狂状态中平静下来。
恍惚之间已伸手接过，就在嘴唇碰到粗瓷碗前，一股莫名的恨意席卷到全身。
下一秒，在众人的惊呼中粗瓷碗便已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汤汁四溅，粉末飞扬。
他头也不回地走过奈何桥。
（三）
他已是从后人记载的史书里得知那段令他不堪回首的历史。
境州破，全军上下，无一人生还。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他的指尖在一个又一个瘦长的字块上划过，忽的他瞳孔放大，握着竹简的指节泛白，眸里燃烧起熊熊怒火。
好一个成王败寇，功过皆由胜利者书写！
竹简被他甩在了一边，砸碎了置于一旁的瓷瓶，连带着破碎的瓷片打了几个滚后，便静静躺了地上。
屋子重归寂静后，他却无力地瘫倒在一边，睁着空洞无物的眼睛直直看着天花板。
一切都已经盖棺定论了，而那个属于杨平的故事早已沦为历史的一片尘埃了，不知道我还在执迷于什么。
他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腰间冰凉坚硬的物件让他稍感一些真实感，他抽出来，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打量着，是一把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匕首。
每次轮回转世后，他就凭着记忆去铁铺打了一把一模一样的来着，只是上面不曾被岁月染灰，不曾染上鲜血。
他用指腹细细摩挲着，刀鞘上面刻满了古朴细密的花纹。
拔出匕首，刀刃闪着泠泠的寒光，刀身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些字，若是仔细辨认，可以模糊看出是“青萍”和“杨平”的字样。
也许，只要找到她，郁积在心里的结就能解开了。
他恍惚地这么想着，抱紧匕首，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四）
他找了她好几世，可都不见她的踪影。
奈何桥上的孟婆头几回还会算计着让他把孟婆汤喝下去，如今只剩下一脸的愁眉苦脸了。
他再次走上奈何桥的时候，孟婆轻哼着撇过头，满是皱纹的脸蹙成一个紧缩的核桃，不冷不淡地说，“要是每个来投胎的人都如你一般，那我老婆子得失业了不成。”
他失笑，弯腰正正经经地作了个揖，随后大踏步地走过奈何桥。
“等下——”身后传来老人沙哑的声音。
他诧异地回过头，见她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小伙子，老婆子我有一句话虽说不大中听，不过看我比你多活得些岁月，看过的人与事皆比你多了去，且就当我这老婆子倚老卖老罢了。俗话说，万事皆讲求一个缘分，若是你与那姑娘终是无缘，还盼你早日放下的为好。”
他歪着头想了想，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对上她浑浊的眼球，认真地说，“我保证这次是最后一次了，无论这一世找到她与否，我一定喝下孟婆汤把这一切都忘了，决不让你为难。”
他再一次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向老人作揖。
“这是我的结，亦是我的劫。”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奈何桥对面，孟婆摇摇头，低头呢喃着，“这究竟是去寻仇还是寻恋人，老婆子我真的是搞不懂这些年轻人脑子里想些什么……”
（五）
他是在偏僻的巷口里找到了她。
巷口狭长幽僻，他路过时听到里面有争吵和打斗声。
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口里尽说着些污秽言语，他听着眉头一皱，忽而又传来清丽的女声，“你做梦！”
他的心脏猛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手颤抖地搭上了腰间的匕首。
几乎是下意识的事，他一脚踢飞了正欲行不轨之事的大汉。
“滚！”
那大汉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狠狠地踢到巷口的墙壁上。
大汉顿时觉得五脏六腑如灼烧一般，喉咙一紧，吐了一大口鲜血。
他慌忙起身后，本想恶狠狠地朝挥动手中的木棒，却在对上他杀气腾腾的眼神后吃了一惊，踉跄地倒退了几步，便吓得溜走了。
他死死盯着那个彪形大汉落荒而逃后，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他身体一颤，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不在家里好好待着，来战场上找死干嘛？”
“谁让你欺负我。”
“我都不认识你，怎么欺负你。”
“你让我做妾。”
“哦，原来是你啊。”
他倒吸一口气，转过身看她。
巷口的光线不好，他只能凭借着感觉勉强看出她缩在角落里，一双眸子倒却是在黑暗里亮得发光。
他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空气里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安地往后退。
“你不认识我了？”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
只见她困惑地摇了摇头，他心里不由冷笑起来，是啊，你把你的屈辱都洗净了，自然能安心喝那孟婆汤来忘却往事，而却把同样的屈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我来是把一样东西还给你。”
“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将她扑倒在地，拔出了悬挂在腰间的匕首，刀刃闪着森森寒气，映出她惊恐的眼神。
她用力地挣扎着，想要大声呼叫，却被他阴冷的神色所慑住，随即同样恶狠狠地瞪着他。
他握着匕首的手沁出了薄薄的冷汗，额头也沁出了些，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
只要将这刀刃往下一点，她就此香消玉殒，也许这么多年来的心结也就解开来了吧。
看，她此刻看向我的眼神，与多年前雨天里的竟毫无二异，那时就是你用这把匕首了结我的性命，如今我把它还给你。
他心里这么想着，刀尖又往下移了几寸。
可是，就算杀了她，一切就能重来吗？八百杨家军早已战死沙场，如今剩下的也只有一抔黄土。境州破，不过是权谋斗争下的一盘棋，他与她又何尝不是这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说到底，他与她一样都只是可怜人罢了。
他凄凉一笑，握着匕首的手终究是偏移了半寸，狠狠地扎在了地上。
他忽然想着要看清楚她的容貌，执着了这么些年却不曾一次看清楚过她的样貌。
刚低下头，脑后就受到猛烈的钝物砸击。
哦，历史又一次重演了。
他哐当一声瘫倒在一边，有温热的液体从脖颈开始流淌下来。
神识慢慢昏沉沉起来，在一片模糊眩晕中，他看见她惊慌地后退着，而她的右手边赫然拿着敲击他的利器。
果然，还是失算了。
只是可惜，还是没能看清她长什么样，但这结，总算是解了。
他释然地笑了。
P.s.:坐在电影院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自动补充了一万多字的言情桥段，没想到啊，这两个一见面就直接开杀，而且下手一个比一个狠，看的着实肉疼。
写了一个后续，故事逻辑其实不大行，（没事，作者乐意）然后是第一次把这么长的故事一次性写完，写到不想写了，所以后面的内容就粗糙了些😂以下当个小番外，过程自己脑补吧，大抵是青萍顾虑再三还是救了杨平，然后日久生情的故事，没有售后。
不上升真人，不上升真人，不上升真人，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六）
孟婆依旧有条不紊地为来往的亡灵递过孟婆汤，口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喝了此汤，前尘往事皆忘，重入轮回……”
“孟婆婆，来两碗，谢谢。”
耳边响起熟悉的洪亮声音，却与以往不同，少了几分颓靡，多了分苍老。
孟婆知是故人来，笑着盛了两碗过去，却在看到来者时还是忍不住一愣。
他走在前面，眉间的阴戾气被淡淡的笑意所代替，她忽然想不起他翩翩少年时的模样。
他如今竟与自己一般老了。
孟婆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女子身上，银丝般的白发松松挽成发髻，梳于脑后。虽已入花甲之年，眸子里却是亮晶晶的，可以依稀看出曾经倔强非凡的风采。
他们俩紧紧挽着手。
孟婆打量后，心下了然，话语里还是带了些挖苦意味，“如今可还舍得喝了这碗孟婆汤？”
“嗯，那是自然，这是我应允过你的。”他爽朗地笑了笑。
他与她大大方方地喝下后，便手牵着手一起走过奈何桥。
孟婆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后，摇了摇头，脸上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惆怅，小声嘀咕着，“是结，是劫，亦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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