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叶影一帘梦》
每年的三月，梅田这倒也确实称得上是一片繁华：放眼望去，浓的如同泼了墨似的桃红砸满枝桠，铺天盖地且肆无忌惮地渲染了一隅天地，而若是遇到从远处山谷里送来的清风，花瓣便又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铺了薄薄一层在斑驳的青石板上。
漫长的岁月打磨了我很好的性子，我静默不语地伫立在一片繁花似锦中，高大古朴的身姿、墨绿如深的伞盖与她们的花枝招展相比，倒也着实显得有些突兀。
其下来往的大都是两三个结伴而游的，他们踏过横跨流水的青石板，发梢和肩上落满了桃花，扬起的裙摆也都染上了些点点清冽的芬芳。一张张青春洋溢的年轻面孔如走马观似的在我眼前一掠而过，不由得，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一件无关紧要却记忆尤深的小事。
记得那年那日那时也是如今这般景象，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坐在我拂下的荫蔽里，手捧一卷经书，摇头晃脑地念着知乎者云些。我那时也算是年轻气盛顽劣地很，正想暗暗嘲讽他一番，他却忽然顿了顿，抬眸，看向远处，没头没脑地吟了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后面半截还没说完脸上就已倏地腾起红云来，左顾右盼见周围无人后，这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低下头去。
等我把这个故事说与她们听后，发现她们早已笑得花枝乱颤，略显枯黄的枝叶配合着似的在凛冽的秋风中婆娑作响。我站在高处，深深地凝视着她们，是的，春夏季自是繁华满目，热闹非凡，而与此相对的秋冬时节，即便是华灯初上，也是难掩的苍凉。夜幕降临时，一股难以言说的萧索凄清感便深深地笼罩在这座古朴偏僻的村落上，留下被拉得长长的黑魆魆的冰凉影子。
活了数千年之久的我对此早已是看惯不惯了，而仅仅只度过数十年光阴的她们还尚未参透其中冷暖，只是好奇那些纷至沓来的人们忽然在某一刻便销匿了踪影，徒留一座巨大的空城，峭楞楞如坟地一般，仿佛万物都湮灭了声响，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所以，每到此时，不甘寂寞的她们就会撒娇耍泼地哀求我给她们讲故事。唉，自从上了年纪后，我的记性也不大好了，总是得要绞着脑子才能费力摸索一些出来，不过幸好她们都很愿意听我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清了清嗓子，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便在夜空中悠悠响起。
呐，这一段故事啊，得要从很久以前开始讲起了。
记不大清是什么时候了，只知道忽然有一天山里来了这么一群人，他们大抵是从很远的地方迁徙过来，旅途的劳累使他们的脸上都尽显疲惫之色，个个都灰头土脸的，与阴沉沉的天空倒也是相配。领头的应该是他们族里颇有声望的长者，只见那位短小精悍的老头拄着拐杖在地上敲了敲，嘴里高喊着些什么，随后我就看见他身后的那群人大声地欢呼起来，惊讶地发现他们原先眼里的疲怠都一扫而尽，在一片灰蒙蒙中闪着光亮。
“真是一群奇怪的人啊……”有桃树小声地嘀咕着，不过很快便在其他桃树的注视中噤了声，示意我接着讲下去。
将一片荒芜开垦成家园，起初总是不易处处充满艰辛。在这里扎根后，作为家里顶梁柱的男人们便承担起大部分活儿，往往是迎着徐徐东升的太阳而出，直到身后沐浴着漫天星辉才归，捋起袖子将一砖一瓦层层垒起，自此一处遮风避雨的房屋就有了，往后再种上几亩田，养几头鸡鸭家畜，自此一个名为“家”的安身立命的归处也就有了。女人啊，在这些重活上出不多些力，她们就抱着咿呀学语的小儿，站在门扉处眺望远处等待男人归来。日落西山，周围土房上的烟囱里缓缓升起一缕炊烟，隐隐还飘来米饭的香甜味。
我顿了顿，微微瞟了她们一眼，这次没有人打断我讲下去，她们专注地听着，夜晚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抵是从那条灰色道路开始蜿蜒爬行在山间，偶有打着亮光的怪物在上面奔驰而过，抑或是用水泥和钢筋浇灌而成的平房以一种诡异而又突兀的姿态在一片古民居中拔地而起，村子开始安静下来了，并且这种安静很快就在村子里蔓延开来，当地的村民也不可避免地被波及到。西南角落里的祠堂不再传出咿吖的唱段，我托栖息在枝头的燕子去瞧一瞧却得知那里早已柴火堆积堵住了入口，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荒废狼藉之景。村子里的人开始陆续地往外走了，拖着大包小包的，坐上那打着喇叭的怪物便消失在了一个又一个的转弯里。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推着他们往前走，且一发不可收拾。
渐渐地，村子就慢慢空了，留下的大多数是与我一般的老人，我识得他们的每一张长满皱纹的脸，匆匆岁月对我来说不过屈指一弹，而这已经意味着他们的一生已走到尽头。后来，后来的事你们也就知晓了。
故事讲完了，她们出奇地安静没有出声。沉默了一会后，夜空中传来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有桃树闷闷地说:“这故事听着可真不大让人高兴。”“是啊，是啊……”有桃树应和着。接着她们便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不过很快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沉默啊，是今晚的月亮。
我静静地看着她们，无悲无喜，不起波澜。
“他们……会回来的，对吧？”有桃树小心翼翼又略显迟疑地开了口，打破了长久以来的沉默。
“会的，一定会的。”
我犹记得那位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书生，在他头也不回地离乡远行后，却在又一年春暖花开之季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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